从复旦大学文科基地班出来的李宏昀博士说：我想把所有的人（尤其是读书人）都称呼为少年。这篇看起来调子有点“中二”的文章，对于有志于读书和成长，并不因为步入青年、中年、老年而稍有松懈的人来说，其实说的是一个正经而严肃的问题。
诸位如果读过今何在的《悟空传》，想必记得那一场真假悟空的对决。其中的一位，对美好有所依恋，对未来有所期待，因此就在天地神佛面前暴露了束缚自己的弱点；另一位，桀骜不羁，战斗不止，眼神中却早已没有了对世间万物的赞美和慈悲。结果是前者打败了后者，紫霞仙子却走向失败的一方；胜利者发现这只不过是众神安排的一场骗局，目的是让孙悟空自己杀死自己。最后，紫霞仙子抱起悟空的尸体走向熊熊大火，成为未来的种子。
《悟空传》插图
这很像是一则关于成长的寓言：有多少人为了所谓的“长大”，或有意或无意地“杀死”了青春年少的自己？又有多少人“长大”后自以为恍然大悟：那个被“杀死”的自己中才包含最可贵的品质？俗话会把这种情况叫做“被社会磨平了棱角”，可是倘若那真的是闪闪发光的棱角，又哪有那么容易被磨平？
其实，杀死“假我”，实现“真我”，这确实是成长或修行的关键；但问题在于，谁能杀得准，谁能认得清？大部分的情况，只不过是在用一个“假我”对付另一个“假我”，在无穷无尽的追逐中毛病越来越多，“真我”越来越远。比如，你号称要改掉争名夺利的毛病，实际上只不过是在制造淡泊名利的表象并且为之骄傲。当然，也会有一部分勤奋者或幸运儿，经历了艰苦卓绝之后多多少少触碰到一点点“真我”的光芒，“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样的人就堪称豪杰，算得上修行者中的“学霸”了。
在“何为真我”这个问题上，《权力的游戏》中的艾莉亚·史塔克却不曾有过动摇或困惑。身为北境守护狼家的女孩，不会女红爱学武术，不愿做淑女只愿做游侠，这都不是什么难事儿。哥哥送给她名为“缝衣针”的瓦雷利亚钢剑，老爹请来布拉佛斯首席剑士做她的老师。可惜无忧无虑的日子确实短暂，一再见证家族悲剧的艾莉亚面临历练。
艾莉亚·史塔克
HBO剧集《权力的游戏》剧照
在此之前，你可以说艾莉亚无须违背内心的声音只是因为她“含着金汤勺出生”；在此之后，你没法否认艾莉亚天赋异禀。血海深仇也曾令她辗转难眠，而她学到的办法是化仇恨为决心，把要杀的仇人列入死亡名单，每晚默念这些名字然后安然入睡。艾莉亚的人生导师之一狗叔说得好：“仇恨是好东西，让人浑身是劲，好过很多别的东西。”没错，既然命运无可逃避，那就把它变成食物滋养自己。
“血色婚礼”之后，狼家的触底反弹正是从艾莉亚开始。逃亡路上，艾莉亚把狗叔裹挟进自己的战斗，完成个人首杀，清减死亡名单，夺回属于自己的利器“缝衣针”，得到心心念念想要的白马——复仇的滋味果然甜美，大吉大利今晚吃鸡庆贺。
布拉佛斯的“黑白之院”是个培养杀手的组织，入学的前提是放下你此前的一切身份，以便经过修行成为“无名之辈（no one）”。刚入学的艾莉亚把“缝衣针”藏进石头缝而不是沉入水底，这个决断表明她从一开始就对组织有所保留，并不打算放弃狼家女孩的身份和学艺复仇的初心。
身为杀手的艾莉亚接到的第一单生意，是扮演卖牡蛎的女孩，到市场上毒杀一个拖欠保险金的保险商。途中偶遇当初杀死剑术老师的仇人，艾莉亚精心布局、痛快复仇。回到黑白之院后，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而付出了双目失明的代价。
黑白之院
HBO剧集《权力的游戏》剧照
从结果看，这次双目失明与其说是惩罚，倒不如说是进阶训练，整个节奏由贾昆老师一手掌握。不久后艾莉亚复明，又接了第二单生意，到某剧团杀死一位当红女演员。艾莉亚发现这是一位好演员，而且是个好人；于是她不仅拒绝执行任务，还当场对女演员指出买凶杀人的是嫉妒她的同行。然后艾莉亚立刻从石头缝里取回“缝衣针”，再次逃亡。
面对追杀自己的师姐，负伤的艾莉亚把师姐引入密室，挥剑灭烛，用失明时练就的技艺完成反杀——“那未能杀死我的，只会使我更强大。”
干掉师姐后，艾莉亚回到黑白之院，剑指贾昆老师，学生和老师之间对话如下：
——你叫她杀我。
——是的。但你还在这里，她在那里。女孩终于成了无名之辈。
——女孩是临冬城的艾莉亚·史塔克，我要回家了。
贾昆老师邪魅一笑，颔首认可。
图片出自：《权利的游戏》
以上就是艾莉亚在黑白之院的整个修行经过。她这样的“反骨仔”为什么能够得到贾昆老师认可？首先，“被威胁”的选项可以划掉，当时贾昆老师不至于没有对付艾莉亚的实力。或许有办法用哲学来论证“放弃身份、成为无名之辈”和“一念平直、实现自我”实际上是殊途同归；但我更乐意用几个或真实或虚构的例子，来说明像艾莉亚这样的弟子，正是一个组织、一个学派能够生生不息并开疆拓土的奥秘所在。
《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这本书中提到，罗素这样评价自己的两名弟子：布洛德是“最可靠的学生，几乎肯定会做出许多有用的工作，但不是杰出的工作”；而维特根斯坦则是“完美的学生”，因为他会“用强烈且非常聪明的异议表达热烈的钦佩”。
[英] 瑞·蒙克《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
在电影《王牌特工：特工学院》中，学院要在一群青年才俊中选拔出最优秀的一位，成为特工中的头号精英“兰斯洛特”。只有男主角和一个女孩经历重重考验之后接近终点，最后一关考验就是，他俩被命令开枪射杀陪伴自己多日的狗狗（其实枪里没有子弹）。结果服从命令扣动扳机的女孩成为“兰斯洛特”，而男主角拒绝执行命令，淘汰出局。
没错，在这个故事中，“兰斯洛特”是“最可靠的学生”，是“学霸”；而淘汰出局的男主角才是“完美的学生”，是“学神”。接下来的故事，是“学神”发现并揭穿了组织头领的黑化，最终和“学霸”联手拯救了人类。
[瑞士]荣格《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
对于“学神”来说，即便老师不认可，也没有妨碍。读过《荣格自传》你就知道，荣格在自立门户、光大精神分析学派之前，先经历了和恩师弗洛伊德的“决裂”。所以，上面那段对话，与其说是艾莉亚的正式毕业，倒不如说是贾昆老师和黑白之院通过了“德性”天花板的考验。
和学霸之路相比，学神之路未必更加艰难。只是首先，你必须具备凌驾学霸的德行和实力；其次，你得经历一段既没有人给你指引也没有组织为你背书的“孤往”时光，直到你飞得更远更高，成为浩瀚群星的一员。
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那么，你会走哪一条路呢，少年？
【作者简介】
李宏昀，1979年生于上海。200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哲学博士。曾任华东政法大学助理研究员。现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资料室图书管理员。著有《维特根斯坦：从挪威的小木屋开始》，译著（含合译）有《天文学家》，《思想的力量》、《音乐哲学》、《杜威全集：晚期著作》等。
主编：朱生坚
编辑：张晴柔
运维：任洁
制作：蓝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