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同是一位处于19世纪中西交汇处复杂而多面的历史人物。桑兵最早对陈季同生平轶事、海外交往联系进行了考证,重建其人物形象。黄兴涛考据陈季同的海外文化实践,挖掘其在近代“中学西渐”方面的重要贡献。李华川进一步考察了“中介”陈季同在法国的思想文化历程,分析其中西文化观及内在逻辑。也有学者将陈季同与辜鸿铭、林语堂的中外文化交流成就进行比较研究,概括陈季同侧重建构“家庭中国”、呈现日常生活和民间俗文化中的中国人形象等。但是,相较于辜鸿铭与林语堂,学界对陈季同的文化研究远远不够深入,尤其少见有研究关注其文化活动和思想生成与19世纪法国社会、历史、文化情况之间的勾连。本文以陈季同的散文、小说、译介为史料,考察陈季同对中国民俗文化的全面、多维建构,分析陈季同的民间叙事在法国本土视野的生产与影响,指出其如何参与到同时期欧洲各界对中国的想象建构中,以及在法国多语境中又是如何互相参照、映射、协作成为19世纪法国有关中国话语的重要构成。
陈季同(1851-1907)
一、陈季同的民俗中国:基于民众生活的全体史
陈季同于16岁被福建船政局“法文学堂”录取,因成绩优异,“历经甄别,皆冠其曹”,在1875年、1877年两次被清政府从船政局选派赴欧学习,以“开扩耳目,既可以印证旧学,又可以增长心思”。陈季同始自24岁在巴黎正式执行公务,旅居欧洲长达16年之久,历经学习时期,历练时期,与对中西文化交往功绩最大的创作时期。巴斯蒂称其是“巴黎文艺沙龙受欢迎的人,他用法语把许多富有魅力的中国民间风俗和文学作品介绍给法国人”。陈季同的文学成就受到法国知识界的高度评价,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曾授予他“一级国民教育勋章”,是获得此项荣誉的第一个中国人。
陈季同在1884年到1904年间先后出版了8种法文著作,分别是散文《中国人自画像》(1884)、《中国故事》(1884)、《中国人的戏剧》(1886)、《中国人的快乐》(1890)、《吾国》、《黄衫客传奇》《巴黎印象记》《英雄的爱》(1904)等。其中,《中国人自画像》和《中国人的快乐》最受西方欢迎,《中国人自画像》是国人最早用西文写作的畅销书。
(一)以“社会”为核心:突出“家国同构”
“社会”是讨论中国最好的主题,因为“社会”实际上就是中华帝国的全部。陈季同对中国社会组织民俗的强调,最早体现在《中国人自画像》一书中。他视传统中国家庭为“整个社会和政治结构赖以存在的基础”,并极力尊崇周孔学说中的礼乐系统,即:中国古代社会维护宗法社会秩序的一整套仪节制度、伦理规范。儒家礼教观念支配中国传统社会生活总规范,“家庭是缩小的政府……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独特的家法和惯例”。帝国社会就是一个大家庭,“对君主效忠,就是对一国之家的大家长效忠,也即对本家族效忠”,而孝道是帝国政府和家庭的根本基础,这是东西方风俗之间最引人深思的独特之处。陈季同呈现了另一种根本上不同于西方的社会架构。后来在《吾国》一书中,他进一步指出这种架构“由不同部门组成的政府,各种礼仪制度,最后是家庭,其独特构成及财产继承的形式”,它们是“构成中国社会的主要部件”。
农耕文明和家庭道德观一直都是陈季同自我言说的重点。《巴黎印象记》虽然是旨为记录游行巴黎所感,但其也注重宣扬中国社会生活民俗。开篇即以《婚姻》(Le Mariage)主题,并有《家庭》(La Famille)、《中国影子》(L’Ombrechinoise)等文章专论中国民俗形态。他视婚姻为一种纯粹的家庭行为,是“促使男人和女人为了共同生活和延续后代而结合的自然需求本身”。因此,法国应该效仿中国,还婚姻以真正性质,即“一种属于家庭、为了家庭并且由家庭组成的制度”。陈季同探究中国家庭社会中个人、群体同在的内质,及一整套秩序井然的、包罗整个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行动准则,其渗透在事物、语言和“惯习”中,“被古老的风俗习惯所左右”,凸显了中国社会民俗的生活实践属性、身体经验性质、情感认同功能,建构了一个具有中国特色风格的“有限意义域”。
陈季同:《巴黎印象记》,段映红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二)源起与流变:从“史前时代”追溯中国精神民俗
民俗作为一种非文字的历史书写,陈季同追溯中国“精神民俗文化”的生产与演变过程,把民俗形态放到一种动态的、历史发展的宏观框架中。“中国是世界上有历史记载、具有人类最合理传统的最古老国家。”他将中国历史分成两大时期:“史前时期”,即中国文明的源头和“社会生活的发端期”,以及“正式的历史纪年时期”,并考镜华夏民族的早期神话与民间传说,比如神农、尧、舜、龙的图腾等。上古时期最初形成原生态的民俗意象与习尚观念,是后来形成的典章化和制度化的礼的源泉。陈季同指出,中国统治者“规定绝大多数中国风俗习惯”,渗透在每个民族和民众的心理底层,形成了富有民族性的精神意识形态。
陈季同进一步研究西方考古学,从人类古传说引出人类文明最初篇章的历史序曲,回答了“艺术和风俗怎样发端”“社会生活的组成要素如何开始”“人类社会形成于什么时代”等一系列问题,批驳欧洲学者对中国没有参与世界起源问题的论断。原始的宗教信仰作为人类礼与俗的共同源头,陈季同专列《祖先崇拜》一文,并多次阐明其与中国宗教的紧密联系,中国人普遍实行“祖先祭祀”:“在家庭中,没有比传统更强大的道德力量和对幸福产生更大作用的势力了。”他指向“文明的工作是秉承天命”,来说明中国唯心论和西方基督教信仰基础之间的共性。实质上,周孔学说中的礼乐系统,就是以人的自然关系与自然情感为基础,以祭礼为参照形成的一整套社会行为准则。人心之自然性情感的会通,能产生共同的“精神心意”习俗与现象,这成为陈季同主张“天下一家”人类文明大同论的思想基础。
陈季同:《吾国》,李华川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这种“察其渊源,观其流变”的路径,也体现在陈季同对中国语言的解释中。从“结绳记事”到图形文字符号,再到书面语言的演变与变革,探析语言是如何从原生态的表达意象,进化到共同的精神心意认同。陈季同追溯我国初民时期遗留的原生态民俗意象,延伸到历史实践中不断蔓延发展而形成的民俗形态,这些殊异形态由族群风行的文化意愿所构建,体现出中华文明的历史原创性。
(三)循根:基于“中国民族特性”重塑社会全貌
还原一个真正的中国,“让西欧了解东亚的使命”,决定了陈季同在海外讲述中国的核心主题。这在1892年《吾国》一书中正式确认,即从“风俗传统中挑选相关素材”,从“你们(西方人)的角度”描绘一幅中国社会全景图,“这幅全景图由鸟瞰东方世界所看到的事物构成”。陈季同刻画乡村田野和港口城市各异的社会形态,称“这才是真正的中国,展现在你们面前的是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老风俗传统”,因此,西方人理应重新看待中国,“中国社会并不像我们某些哲人所说的那样一成不变”。中国社会长期与世隔绝,面对西方“侵入”,中国政府选择一种明智的谨慎和“稳步前进”,来“避免使我们的社会和悠久传统发生急剧的改变”。因此,中国并不是在静态和停滞中延续历史,而是通过稳健的变革与“新陈代谢”实现文明赓续。这是中国历史发展的背后逻辑和制度优势。
究竟何谓“中国民族特性”?陈季同指出,答案在于我们祖先创造的“实践道德”和“行政哲学”上。这类信条基于人性,将儒家宗教哲学的“德”视为“人”的基本行为准则,产生孝悌忠信等社会伦理,成为与中国社会政治相适应的基本道德价值。这一关于人之自然与社会伦理的思想所形成的信仰基础与哲学根据是传统中国知识谱系的核心,也是中华文明赓续不已的内在驱动力。他指出,这些思想反映和融入在生活习俗之中,将“爱”认定为“人类精神的特性和最优异的才能”,也是“思想的第一召唤”。它们能够保证民族的命运福祉和领土完整,是继承民族精神的根基和命脉,并使我们“在劳动中获得和平和繁荣”。这也是中国历来尊崇传统的原因,即“中国人民在传统中找到了对现在和未来的最好保证”。
纵观陈季同在海外的民俗话语讲述,包含自古以来“重农抑商”的思想及“天人合一”的自然观,体现出其对中国民俗文化体系的多维理解,堪称一部基于民众生活(folklife)的全体史(histoiretotale)。但是,缺陷也是显然的。他无视当时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积贫积弱的现实,有为封建社会旧俗护短之处,比如父母包办婚姻、卖孩子、纳妾等陋习;也不乏有夸大其词的渲染,出现矫枉过正的惯常问题。当然,这与特定的历史语境、文化动机与个人身份不无相关。当时中国人及中国文明正遭受西方世界的极端歧视,他写作旨在辩白一个理想的“茶香中国”,不免刻意回避中国社会现实的消极面,倾向美化和升华祖国淳朴高尚的一面。特别是长期旅欧生活,身在他乡的孤独情感与对祖国的深沉眷恋也使他欲扭转祖国形象的愿望越发热切。作为一个晚清士大夫阶层的官员,其思想动向也难以完全摆脱其头脑中遗留的封建糟粕意识、以尊临卑的优越感与虚骄自大情绪。
二、中国民间文学:以西方人易于接受的形式
民间故事,相对于中国悠久的诗歌传统而言,更易于被欧洲人所接受。如陈季同言,“故事能迅速地审察社会的每个阶层,因而能完整地体现一个国家的风俗习惯”,它“比所有其他形式更能完美地表现一个民族的内心生活和愿望,也能表现出一个民族理解幸福的独特方式”。
(一)文本的意义:以日常生活细节的生存场景为基础
本土故事是依附特定民族的自然生境与社会生境产生并承传的。陈季同对本土民间故事的讲述体系包含三重维度:一是民众日常生活细节和图景;二是中国人在特定历史时期形成的民俗观念与知识谱系;三是中国民族内在的文化心理与传统观念。《中国故事》,如他概括,主要突出同胞日常生活的细节,强调细节对反映一个民族独特生活的重要性。事实上,如巴尔扎克所说,“唯有细节将组成作品的价值”。对于人类而言,日常生活是基础的生存场景,以丰富的细节内蕴为未来展示了曾经的“前现代”社会以及目前运行中的当下时代细微的日常性,中国本土故事的“空间镜像”与“内质特征”也在于此。
本土故事及其承载的“地方性知识”的价值与文化意义在陈季同的小说里也得到进一步彰显。他以盛唐传奇《霍小玉传》为蓝本创作小说《黄衫客传奇》,塑造了一个非常“现代”的中国民间爱情悲剧。小说运用多种传统文化符号意象呈现“相当浓郁的风俗画色彩”:红娟罗衣的朱颜淑女,银钗金钿的绣阁,龙珠镶嵌的锦绣挂饰,龙纹图案的珍珠帘屏,绮罗香雾的帷帐,一个具有浓郁东方情调的茶香中国跃然纸上。他进一步补充了西方人认知中国特色文化的空白,着重于日常生活的中国特色风情的图解,包括服饰搭配、起居饮食,尤其对风靡于民间的人情礼数、婚丧嫁娶等场景的细腻刻画,呈现一部丰富的民间社会风尚知识图谱。
(二)世界文学:“中国味”,但是“法国化”的
从主体内容上看,陈季同的民间故事包含了自身本土文化、知识体系和存在方式,但在策略上,如他所言,是“按照了解中国一切的欧洲人那样去思考”,“用欧洲人的精神和风格”来写作的。这种写作取向源自其接受的“世界文学”观念,他主张,推动中国文学走出去,就是要按照西方的接受习惯,适应西方人的偏好,达成中西文学相通。
具体而言,他仿效欧洲小说,改变了中国传统小说的章回体结构,采用了西方读者熟悉的对话闲谈式叙事方式——欧式对话体,并“改写”了中国古典小说里常见的“痴心女子负心郎”的元叙事结构,尤其突出中国传统的民俗场景与画面。实际上,风俗画写作是当时法国最流行的品类,“法国现代小说之父”巴尔扎克就极其看重风俗研究,陈季同在小说创作中应该受到19世纪法国主流文学的影响。法郎士曾注意到这个现象,他把《中国故事》类比为夏尔·佩罗的童话集《鹅妈妈的故事》。显然,这是法文创作的“欧式小说”,但素材是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资源,如陈季同所言,“外部形式尽可能地法国化,背景和地方色彩却绝对保持原始文本中的样子”。本土故事是中国人自己在描述自己的民俗志,陈季同将中国优质经典内容资源,包括乡土自然与民俗文化、古代传奇与艺术风情,以一种西方人喜闻乐观的方式传播到世界,方式是现代化的,但内核是从民族传统中承袭而来并极具“中国味”的。
可以这样说,以中国身份从“局外人”的世界视角展现的中国风俗是其被法国读者接受的关键原因。陈季同的故事小说在西方获得极大关注,《通报》(T’oung Pao)、法国《政治和文学论争报》(Journal des De bats Politique set Litter aires)等知名报刊都发表了高度评价。当然,好评中,也会有负面看法,比如新意不够、抄袭问题等。
《中国人的自画像》书影(陈季同签名版)
三、陈季同的民俗叙事为何能被法国接受?
陈季同的民俗作品在西方国家尤其法国流传很广,说明了他的思想学说迎合了对象国家的社会文化需求,这种“被接受”现象是因缘际会,由一系列综合因素共同造就的。
(一)呼应法国社会改革的理性需求
1848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法国社会矛盾突出,启蒙所崇尚的理性个人主义越发受到质疑。尤其1883年中法战争迭起,国内外变动局势使法国民众笼罩在社会危机意识和焦灼情绪中,转向寻求现实和平与精神安宁。以法国社会学家勒·普雷为代表的改革派将视野转向东方古国,提出“是什么原因令这个神奇的古老国家如此历史悠久,如此独特的文明究竟有何影响”的问题。
法国社会学界追溯中国社会基础结构的至高原则,连同“由此衍生而来的思想、风俗”再现,被认定为“中国超乎寻常的发达和历史悠久的真正原因”。陈季同塑造的“家国同构”社会正好迎合了当下法国自由派知识分子试图解决法国社会问题的诉求,即,稳定的中国社会和具备政治功能的家庭成为欧洲社会改良的参考对象,可“消除祖国的苦难”。法国学者特别推崇和赞颂中国道德法,“他们(中国文人)认为智者的关怀,或换言之,‘社会科学’的主要目的是将至高的法和孝顺,连同人类兴旺时期的传统和习俗确定为社会的根基。自帝国进入农耕机械和手工业时代,孔子和其他智者就不断复述社会科学的内容,留下大量著作,堪称‘和平之书’”。
陈季同的儒家人文主义学说,比如其“礼乐治国”的社会治理观,旨在建立一种“理性的社会秩序”,以“人”为中心的伦理观念维系家庭关系与社会和谐,“人类平等观”是世界和平共建的基础,正好适应了法国社会的改革需求。陈季同的中国民俗叙事及文化逻辑经由法国社会改革学派和社会科学派的学理论证,在理论上得到进一步深化和固化,在更大范围内被谈论、认可。
(二)西方审美视野中的“中国风”:从“文化中国”到“诗意中国”
19世纪西方整体上对中国是一种“灰色观察”,如前文所述,陈季同在西方讲述中国,旨为澄清一个真实的中国。那么,法国文学界为何会追逐一个中国人构筑的诗情画意的中国?这要追溯到西方盛行的“中国风”(Chinoiserie)潮流,其始于欧洲启蒙运动,既指一般意义上西方人对中国事物的热情,又指他们在艺术与日常生活中对“中国风格”的模仿。西方民众对异域风情与东方格调的钦羡和尊崇,使17世纪以来的“中国风”继续在法国风靡。不过,这种“贯穿”始终,是从最初的社会政治期望转移置换到审美艺术期望中的。史景迁将19世纪中叶法国关于“中国风情”(The French Exotic)的想象视为“对中国式优雅及细致的欣赏”。从19世纪初的浪漫主义到世纪末的颓废文学,独具审美力的中国风物、诗酒唱和的生活情调为法国文学家的想象提供了起点,成功进入法兰西民族的精神生活。
于是,陈季同的精神民俗文化话语成为塑造法国19世纪末“新异国风味”(new exotic)的重要部分,迎合了在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语境中文学家对“文化中国”的想象。受法国象征主义思潮的影响,法国文学成为以“想象”对抗“现实的摹写”,文学家基于自身精神世界对美学的追求,对古典中国热情讴歌。事实上,文学家对中国美学要素价值的挖掘与探索,源自对复杂社会现实的自觉抗拒,本质就是以中国的东方情调来对抗动乱的法国社会形态和精神焦虑。孟华指出:“大巴赞、儒莲、德理文们译介的大量中国文学作品,都以‘虚构’所特有的力量作用于想象,终于使‘文化中国’在诗人们的作品中演化成了一个瑰丽无比、美妙奇异的‘诗国’。”然而,在现实报刊、公众舆论里流传的中国则是专制、野蛮类型。诗意的艺术国度与末日的帝国形象并存,“文化中国”与“野蛮中国”的冲突呈现,使法国民众更迫切需要一个中国人的内部描述,陈季同携带着中国精神民俗应时而来。陈季同再现前期来华传教士所描述的辽阔富庶的东方古国,很大程度上接续了欧洲有关“中国热”的诗意化中国想象,乘着“中国热”的遗留风尚,中西异质文化间的会通在陈季同民俗文化的“介质”下得以展开,并丰富起来了。
(三)与19世纪法国汉学研究取向的关联
法国早期汉学承袭了18世纪传教士和启蒙思想家在“中国热”时期开创的文化取向,使中国民俗研究一直受到法国汉学家的特别重视和青睐。“中国”作为研究对象被法国汉学界视作一种古文明,自19世纪下半叶以来,法国汉学界受实证史学的影响,注重文献与考古研究。陈季同正处在法国汉学“兴隆期”走向“大成期”阶段,前期主要应用语文考据法(以儒莲为代表),后期侧重研究史语方法(沙畹创始,伯希和走到巅峰)。
儒莲指出,作为一个真正的东方学者,“若要彻底了解我们今后将与之共同生活和互相往来的民族的风俗习惯和性格特征,研究这些作品是十分有益的”,是科学考据中国文化“必须参阅的最好的回忆录”。他翻译元杂剧、白话通俗小说,其有关俗文学作品的译著成为最受欢迎的著作,戴密微分析这种现象,“是因为这些小说能向法国公众介绍当时欧洲人已不能亲眼目睹的风俗”。儒莲的弟子巴赞(Antoine Bazin)翻译明代戏剧《琵琶记》,认为19世纪法国读者倾向直截了当地获取有关风俗传统、民族才智的认识与了解。这也能解释为何陈季同的两部风俗小说在法国社会大受欢迎,显然是受到法国学院派汉学研究和社会大众心理需求的双重驱使。
陈季同抵达欧洲之时,如桑兵所言:“正值汉学方兴未艾之际,各国汉学家得知中国使臣来到,多主动联系接触。”陈季同被称为“沟通欧洲汉学的先进”(桑兵语),与德理文和芍兑等的交往尤为重要。法国汉学界热衷对中国民俗研究的传统一直延续到后来的沙畹,其尤爱中国古风物,深入木版年画产地开展田野研究,对其中的民间传说故事有过特别的“解释”。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法国汉学家对中国泛民俗研究的重视,也离不开当下社会的现实需求。自资产阶级大革命以来,法国社会亟需了解、模仿中国民间工艺,来推动欧洲瓷器生产。而以儒莲为代表的汉学家开始翻译工艺类典籍,正是受到法国政府的指令。法国知识界也迫切要了解来自中国人口中“原汁原味”的民间工艺,这也难怪陈季同在《中国人自画像》《吾国》等著作中多次介绍中国丝蚕培育、水利工程、丝乐乐器等技艺与一般艺术的生产原理和方法了。
四、结语
19世纪西方的中国是想象的异邦“中国”,陈季同包含民间(故事)文学的民俗话语叙事体系,切合了法国社会内部的文化需求,以西方人喜闻乐见的方式展现了中国复杂社会的全貌。他秉承中国文化海外传播的问题意识,关注中国传统文化的中下层文化与当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和社会生产方式,探索人类“文明”最初篇章的序曲,深入探究中西方民间泛民俗文化的开端、形态、要义乃至进一步追问“民族特性”“哲学基础”这样的本质问题,从内部开掘中华文明独特发展的内涵,并以“世界文学”为基本理念,“改革”方法和习惯来探寻消弭中西文学隔阂,达成一致的办法。近代以来中国,尤其是中国文学在西方长期缺席,陈季同为还原一个真正的实存“中国”,做出先锋探索。
当今世界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溯历史的源头才能理解现实的世界,循文化的根基才能辨识当今的中国,有文明的互鉴才能实现共同的进步。”民俗作为集体记忆,就是一种立足现在而对过去的“重构”,是中国“历史悠久、文明深厚”的独特标识,彰显出中华文明深厚的历史积淀和当代价值,可成为世界探源与辨识现实中国的重要载体。相对于“精英和典籍文化”而言,优秀的民俗文化来源于民间趣味,能够深入大众深层心理结构,尤其以一种“局外人”的视角诠释这种通俗性、普及性的“中国故事”,更易于让世界读懂,陈季同在这方面做了较好示范。
【作者简介】
陈迪,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学、世界文学、中国文化海外传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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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怀川 秉持开放包容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上海实践
访 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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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 论
朱 云 中西诗学阐释的“互照互省”:以叶维廉“文化模子”为中心
文 学
伍 丹 吴 晗 “新生代”作家与本雅明废墟美学的潜在对话——以“游荡者”意象为中心
陈 琳 边地、昆明城与中国当代新诗的地方空间建构
王文宇 怀旧的魅影:《浪的景观》与我们所处的时代
文 化 机器人与性别
程 林 跨文化视域下的中国式“机器妻”想象:从《机器人趣话》到《非诚勿扰3》
江 晖 机械妖姬的驯化——《大都会》在日本的接受与日本女性机器人的书写转向
王 凯 非人机交互场景中的机器人缘何被赋予性别?——基于《荒岛机器人》与《机器人总动员》的解读
文 艺
刘长宇 新时代国产动画电影的突破与超越
鲍远福 陈添兰 新世纪中国科幻电影的想象力建构和后工业美学
郄欣萌 虚实、嵌套与零度叙事:当代中国诗电影的叙事转向
笔 记
陈 迪 陈季同的海外民俗叙事及接受研究
编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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