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祝弟丨我见都市多妩媚——陈平原先生与行动的人文学

发布者:夏蔚晨发布时间:2024-08-05浏览次数:201

陈平原:《陈平原文集》(全24卷)

商务印书馆,2024

陈平原先生24卷本学术著述实乃体大思精,我只能择取其中的都市研究以管中窥豹。在检视陈平原先生的学术成就时,我们无法忽略先生以北京学为代表的发凡起例的都市研究,而且正是因为先生不以此为主业,反而在左顾右盼、左右腾挪中更显从容和洒脱,也很能见其才情、心情和性情。刘勇教授曾撰文将陈平原先生的学术史研究归为思想、谱系和情怀的人文学的辩证统一,可谓切中肯綮的知音妙论。窃以为,先生的都市研究一改人文学的三角形为四边形,这多的一边便是串联起思想、谱系和情怀的行动,不妨称之为行动的人文学。传统的人文学研究强调的是书生本色,即书斋里的学问、智力者的游戏以及人格坚守和道德高标,而行动的人文学既筑基于一心读圣贤书,更强调两耳闻窗外事,着意的是两者的勾连和统一,既是书斋的,也是人间的,更是行动的。

行动的人文学当然需要立足于深厚的人文学功底,思想、谱系和情怀每样必不可少,但它更强调,从书斋到人间、化情怀为行动的能力,这是其与一般意义上的人文学的不同之处。在皇皇24卷《陈平原文集》中,归为都市研究名下的仅有《记忆北京·想象都市》一卷,他自己也一直谦称对都市研究是“提倡有心,创造无力”。实际上,陈平原先生的都市研究不限于此,他所着力的图像、声音研究、大学史研究实际上也已经属于都市研究的疆域,而这恰恰也构成了他所谓的“现代中国研究”的四重视野,加之于他数十年孜孜不倦在课堂上讲授或者邀请其他专业的都市研究名家共同讲授人文都市学,带领学生走读北京城以及指导十多位博士生开展人文北京研究,还有作为北京市政协委员为保护都市文脉所做的呼吁,为弘扬家乡潮汕文化东奔西走,更不用说与王德威教授联合召开“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系列国际学术研讨会出版相关图书,把这些中心和周边都考虑进去,实际上已经是叹为观止了。而如此林林总总,正体现了一个学人如何将自己的学问人生与社会现实做打通和关联,实际上也为理解行动的人文学,提供了一种示来者以轨则的范例。

陈平原 陈国球 王德威:《香港: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

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丛书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这种行动的人文学,首先体现在人文城市的研究方法上。整体而言,陈平原先生主张一种“文学中的城市”的研究方法,其核心则是城市与文学的对勘式的“走读法”。陈平原先生希望自己的都市研究,“综合学者的严谨、文人的温情以及旅行者好奇的目光,关注、体贴、描述、发掘自己感兴趣的‘这一个’城市”。早在1999年,他就重返五四现场,带领学生重走沙滩红楼到赵家楼,这种身临其境感当然是埋头于纸堆中所无法得来的。曾记得,2015年在沪出席《探索与争鸣》编辑部、上海交大人文艺术研究院、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等单位共同主办的纪念新文化运动100年学术研讨会期间,他和夏晓虹老师冒着郁热的江南梅雨,带领一帮弟子走读徐家汇的里弄街道,而这正是时下流行的citywalk的先声。走读都市,边走边读,边读边走,讲究是相看两不厌,是将城市作为文本,带着好奇来探寻,实际上是一种都市考古。其中,走读者的姿态特别重要,先生又特别看重的是对阅读对象的温情,所谓温润如玉,人文学者对文学和历史的温情挪用到对城市的观照中,只有这样,才能足够去理解和体认都市,进而充分打开都市的复杂褶皱。走读不是漫游,与漫游者在人群中寻求震惊不同,走读是在书斋中熟读史料文献之后的躬行、打量和验证,如同拜访一位在纸上已经神交许久的老友,只有登门拜访,长吁短叹式共情,才能真正走进其内心。走读聚焦的对象始终是城与人,是城市中的恋恋红尘,是烟火气中的芸芸众生。走读的方法是记忆、想象与走读的结合,基本策略则是城市的现状、历史、城市中的文学与文学中的城市的“四者对读,互相阐释”。走读者不仅需要强大的人文学功底,还需要有一种跨学科的能力和思路,“兼及文学、史学、考古、艺术、地理、建筑等,目的是尽可能拓展‘都市阐释’的空间和力度”,更需要学会倾听和对话,即无处不在的对话性,我读都市,都市也在读我,这是一种互看,不同城市之间的对话,古今对话,出城入乡,雅俗相济。这也是一种居于天地之间的学问人生,是天光云影共徘徊式的相看两不厌。当然,都市研究的内容也值得讨论,图像、声音研究不可不归入都市研究,而大学史研究也可以归入都市研究,谁也无法否认,大学及其建筑既是时代精神的见证,其自身也是不可多得的都市风景,甚至是最为靓丽的都市风景。视角转圜,豁然开朗,小到作为知识地图的书房,大到校园课堂与宏朴建筑,都构成了都市不可多得的风景。

其次是一种知止的介入意识。都市研究实在过于复杂,光有学者的人间情怀还不够,还要有化这种情怀为行动的能力,而且这种介入不是鲁莽的乱来,而是“守住自家的底线——有所为,有所不为”——始终保持清醒的边界意识,明白人文学者的长处和短处,进度自适而非进退失据。

陈平原先生素来不满足于书斋中的学问,他不仅是卓越的人文学者,也是杰出的学术活动组织者。不用说先生参与主编《学人》《文学史》,独立主编《现代中国》等三种集刊,主编的“学术史丛书”“20世纪中国学术文存”“二十世纪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三套丛书,皆为一时之选,30年来泽被学林。编书编刊,当然是行动的人文学,是知识者对社会的责任,只是这样的社会责任,涉及的人事关系太过复杂,又受到大环境和学院体制的束缚,便往往有壮志未酬之感。相对而言,作为行动的人文学的都市研究,不用有那么多的顾忌,也不用处理太多复杂的人事,一旦明白很多事情“说了也白说”,自然就轻松得多。知止的介入意识,是对人文学者的长处短处有足够清醒的自觉意识,一方面,清楚自己的岗位意识,即在学者与公民之间的身份意识。作为人文学者,既承担普通公民的责任,城市研究需要众声喧哗、吵吵闹闹中形成共识和愿景以及压力,文化名称的命脉,“更多掌握在公众——你我之中”,又深谙人文学者与官员、媒体人和经济学家不一样的独门秘籍,“学者的任务,不是赞赏,也不是批判,而是理解与分析”。陈平原先生一直在自信与自省之间葆有人间清醒,特别对自己作为人文学者以及人文研究的所长和所短保持足够的警觉,不是愤激,不是孤往,是进退之间从容有度。比如,言及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称自己“不是主力,只是帮助敲敲边鼓”。一旦明白自己的角色,那么作为行动者的人文学者反而会振奋精神,把笔墨优势发挥到极致,充分利用现代媒介和各种论坛,始终不放过任何一次可以大声呼吁的机会。虽然,先生也经常自嘲,“说了也白说,白说也要说”,其中不无“耿介之气”,但绝非金刚怒目,真可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最后是人文学者的底色和坚守,这是行动者的全部定力和源泉所在。陈平原先生一直主张并坚信,“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学术与人生完全可以合一。两耳闻窗外事,一心读圣贤书,二者并行不悖,且互相促进,这是我的学术理想”。因此,行动的人文学是合二为一的人文学,是学统和道统、学问与事功的统一。都市研究并不是陈平原先生的目的,先生念兹在兹的是文学史、现代中国和文明史的叙事,进而言之,是一个学者在都市中的安身立命以及对其所处的时代的忍不住的关怀。陈平原先生的都市研究是典型的人文学者的研究路数,万花筒般的集纳式研究,选题独具匠心,切口虽小但穷其所有,彼此互参又层层渲染,长吁短叹中一觞一咏也。其独具个人魅力的笔法与心法向来令人称道,所谓“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左手记忆,右手想象,辅之以行动,便可以溢出具体的物理空间,而有了无限的可能性。无论是对北京的研究,还是借鲁迅的旅行和写作重新聚焦西安唐朝的天空以及张长弓父子开封的不忍远去,抑或是长向文人供炒栗,另辟蹊径式的复活历史和生活现场,不仅体现了一位卓越的文学史家小题大做的能力,更多指向一个重建精神古都的方法与路径,而对香港、广州、深圳的研究,又体现为另外一种面向未来生机盎然的姿态。当然,陈平原先生的都市研究念兹在兹的,依然是探寻解决人文学术尤其是中文学科危机之道,即借都市研究重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图景,这是人文学者的使命和责任。中国的都市研究,素来被人们所诟病,稍有不慎就会沦为西方理论的跑马场,而陈平原先生虽然也激赏西方的城市文学研究的经典,但是他对乡邦文献的“了如指掌”,集东海西海为我所用,绘画、建筑、新闻、出版、艺术,一一拿来加以剪裁调和,又辅之以横通纵通的贯通之气,完全是中国式的学问。陈平原先生所致力的以北京学为核心的都市人文研究,是一种内生型跨学科,以学科为根本,但不固守在学科的一亩三分地,而是久居一隅、深耕一方后左顾右盼、旁敲侧击。与主张由内向外跨出去的研究方法不同,它更注重将目光迎回来,由外而内,以一种内倾和内省的视野将人文学科重新问题化,重新激活人文学科的潜能。借助人文城市重构文学史图景;借助都市研究,寻觅进入现代中国之通道;借助都市研究,由文学史而进入文明史的讲述,正是这一开拓,串联起了思想、谱系、情怀和行动,大大突破了人文学科边界,也拓展了“多元化理解的意义空间”。

刊于《文艺争鸣》2024年第6期。

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本刊。

【作者简介】

叶祝弟,男,1980年生。《探索与争鸣》主编、编审,上海文化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中国人文社科期刊评价专家委员会委员。主要研究方向为20世纪中国城市文学和城市文化。

 

主编:朱生坚

编辑:张晴柔

运维:任洁

制作:小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