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民俗学视野下的泰山遗产旅游研究》，程鹏 著
上海远东出版社2025年
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青年学者研究系列，郑崇选主编
民俗学者研究旅游是天经地义的。因为在中国旅游，没有民俗还游什么呢？民俗是旅游的资源，也是旅游的产品。所以，民俗学一定要研究旅游。但是民俗学要怎样研究旅游？民俗学研究旅游的什么东西？这就是一个问题。跟着人家后面讲旅游凝视吗？套用福柯医学凝视的旅游凝视，已经被中国的旅游研究者套烂了，我们再套一遍，那真的不需要民俗学来凑热闹了。“知网”上单单以“旅游凝视”为题的论文就有200来篇，而引用该说法的文章，则有1200篇以上。仔细看看这个作者群，多是旅游界的朋友，还有就是人类学的学者，民俗学还真是没有去多参与。那民俗学自己如何切入旅游研究呢？
民俗学研究旅游，有一个明确的对象，叫“民俗旅游”。那个研究群体也是十分恐怖。“知网”的以“民俗旅游”为题的文章竟有1500多篇，而讨论涉及民俗旅游的文章，则有惊人的40000多篇。毫无疑问，民俗旅游是旅游的热点问题，也是社会文化的热点问题。民俗旅游研究的作者，多是旅游界、经济界，甚至是社会管理界的学者和管理者主体，人类学的参与也不少，当然民俗学者也不少。这些文章多是战略性的、资源性的、实践性的讨论。涉及的是非常现实的问题，如可持续发展、文化创意产业、乡村振兴、非遗保护、社区参与等问题。在这个研究大军里面，人类学也是重要的参与者，他们打出了“旅游人类学”的旗帜，在“知网”上有200多篇以“旅游人类学”题名的文章，多部《旅游人类学》教程，成系列的旅游人类学的研究专著。过去的民俗学的旅游研究，往往采用人类学的方法，总是用“从旅游人类学的视角看，民俗旅游是一种……”这样的语法表述。这体现出人类学在旅游研究中的话语权力，也体现了民俗学的佛系特点。
人类学研究旅游有什么高招呢？我们把经典的旅游人类学著作和大量的教科书拿来分析就会发现，他们是把人类学的话语融入到旅游研究中去了。比如，2004年云南大学出版社翻译的美国学者纳什（Dennison Nash）《旅游人类学》，引入的重要概念是“涵化”等问题。这种将人类学的经典话题搬进旅游人类学中是旅游人类学的显著特点。如主体问题，社区参与问题，仪式问题，族群问题，等等。包括后来的“游客凝视”问题，都是从人类学或者其他学科搬进来的，强调权力关系。并非人类学对于旅游研究有什么独到之处，而是人类学本身有独到之处。
与人类学把自己的学科话语纳入旅游研究不同，民俗学者研究旅游往往是资源梳理与挖掘，开发路径讨论，以及相关问题探索，直奔旅游的现实问题。当然也有讨论旅游与民族生活文化变迁问题的。这样有很突出的优点：接地气。也有不足：难以彰显民俗学的优势。
前些年，我在毕业生处理的旧书中意外地发现了华东师大旅游系邱扶东老师的一本《民俗旅游学》，并发现《民俗旅游学》是旅游学的一门重要课程。我们同处法商大楼，竟然相互没有怎么交流，颇为感慨。翻阅该书，发现开头部分的关于民俗的特征，是引用的钟敬文先生的教材的说法，如群体性、传播性、变异性等，这些经典的说法都没有问题。但是这对于民俗旅游研究够吗？
我想了好久这样一个问题：民俗是不是有一个可观赏的属性？如果没有观赏性，民俗能够用来开发旅游吗？但是，我们过去对于民俗的观赏性的讨论不够。民俗学如果自身不是很发达的话，民俗学没有可以向旅游学注入自身的有价值的学科内容，作为兄弟学科的旅游学，要来讨论民俗旅游问题，从民俗学这里就借鉴不了什么东西。所以，我们还是先要做好民俗学本身的基本问题研究。民俗学自身有了独特的话语，有了对于民俗的独到的见解，面对民俗旅游大发展的大局面，就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们去梳理“旅游民俗学”的学科积累时发现，“旅游民俗学”这个概念几乎没有存在感。当下的民俗学界就没有一个人写过旅游民俗学的文章，当然就无从谈起建设“旅游民俗学”的学科问题。这让我们焦虑，也让我们兴奋。焦虑的是，旅游民俗学尚未成形；兴奋的是，旅游民俗学有很大的天地去开拓。
于是，我们便有意识地鼓励华东师大民俗学的博士参与这个学科的建构。我们寻找了一个民俗学的经典概念“叙事”，以此切入民俗学学科的旅游研究。旅游活动是从叙事开始的，旅游产品也是因为某项叙事，旅游传播也是围绕叙事展开。叙事是旅游的核心问题，叙事也是民俗的核心问题。这样，民俗学从自己最拿手的本事进入旅游的世界，在旅游这个大世界里奉献自己的学术智慧，应该可以找到自己的空间。
于是，民俗叙事，旅游叙事，以及景观叙事的讨论便在几个青年的博士论文中出现了。早期姜南博士的诸葛亮传说研究，张晨霞博士的帝尧传说研究，都不同程度的在仪式表演叙事、图像景观叙事中关联民俗旅游。余红艳博士的白蛇传研究，从文本研究转向了景观研究，将神话传说的叙事，从语言文字叙事、仪式行为叙事和图像景观叙事三种形态综合地展开讨论，尤其是将景观的叙事与景观的生产联系起来研究，无论是杭州雷峰塔的重建，还是镇江白娘子爱情园的新建，都是旅游的景观叙事与生产。后来游红霞博士研究朝圣旅游，研究朝圣景观的叙事与生产，进一步丰富了旅游民俗学的研究内涵。同样是传说，但是观音传说的朝圣性是白蛇传不具备的要素。这便是民俗旅游研究在传说领域的一种参与。历史人物传说，创世神传说，民间爱情传说，信俗传说，都是民俗旅游的核心对象。
国内民俗学界已经开始了对于民俗与旅游的具有学科意义的探索，如杨利慧老师关于神话与旅游的研究，借鉴了美国的民俗主义的思路；徐赣丽研究少数民族村寨旅游，关注了民族文化的变迁。民俗学界关于旅游的研究，在不断探索中。
程鹏是对于民俗旅游学科研究倾注精力较多的一位青年学者。我们一起撰写了一篇“旅游民俗学”学科基础的论文，认为“民俗叙事”、旅游叙事是旅游民俗学的核心问题。他的博士论文则是关于泰山的世界文化遗产旅游问题研究，涉及到旅游民俗学的核心内容。
我们国家有文化遗产标志，但没有“文化遗产名录”一说，只有“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所谓的中国文化遗产，大都是指的中国的“世界文化遗产”。前些年，遗产旅游实际上是指的中国的“世界遗产”旅游，泰山旅游即是中国的世界遗产旅游代表。但是近年的遗产旅游的概念改变了，大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旅游”成了“遗产旅游”的主体。“民俗旅游”是民间话语，即民间社会对于传统文化相关的旅游的认同与称谓，“遗产旅游”则是官方的话语，即不同的官方机构对于民俗事项与历史文化遗迹的认证与称谓。
遗产旅游较民俗旅游的一个明显的不同是：遗产旅游是属于官方认证的文化形态，要比民俗旅游多出来一个遗产资质申报和认证的过程。这样就会形成遗产旅游的三种叙事：原生的传统叙事，获取遗产资质的申报叙事，遗产申报成功后的旅游叙事，每个版本的内容都不一样。因此其过程就复杂了，不仅内容不同，形式（语言文字、仪式行为、景观图像、数字媒体）也有差异。这样，一种叙事的谱系观念就自然产生出来，使得以叙事研究见长的民俗学，在研究旅游叙事方面很有章法。
在今天看来，要将遗产旅游与民俗旅游严格区分开来是没有必要的。属于物质文化的遗产在我国还只有几十项世界文化遗产，而非物质文化遗产，除了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我国的四级非遗名录，早就超过了一万项以上，几乎有点影响的民俗文化都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成为遗产旅游的对象，这说明遗产旅游实际上是民俗旅游的一部分。我们不能把民俗旅游都称为遗产旅游，如果这样也会显得国家对于民间传统管束过度。因此，遗产旅游与民俗旅游两个名词将长期并行。遗产旅游与民俗旅游是两个高度交叉的表述概念。
遗产旅游除了比民俗旅游多一门申报叙事，还在客观上其文化含量高于一般民俗旅游形式，影响力也高于一般民俗形式，也就是说，遗产是从民俗和文化传统中选择出来的精华项目。这一方面印证了我们提出的民俗是生活的华彩乐章学说，即民俗是一种文化精华形式；另一方面，也真实地表现了民俗的层次性。民俗整体上是日常生活的超越与规范者，其本身存在着不同层次。民俗旅游与遗产旅游将文化的层次性展露无遗。
泰山在山岳世界里也是很有层次感的，号称“五岳独尊”，其叙事将自己从群山中凸显出来。“遗产”的叙事更是将文化的层次性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民俗的世界，虽然强调尊卑长幼，但很多是居于自然的形态，如父子夫妻长幼，是一种自然地时间性与性别差异形成的文化差序格局，民俗本身还有一种抹平现实差异的梦幻性存在，当然民俗的层次性隐含在温情的迷雾里。
在遗产旅游的产品叙事里，层次性表现得更加突出。旅游商品不能以平等性去争取市场份额，而是以差异性，优越性去表达自己的独特优势，以获得民众的认同。这种优越性的叙事成为遗产旅游叙事的显著特点。当我们将遗产旅游叙事的优越感，与民俗叙事的质朴感比较起来，就会发现，以叙事的谱系视角才能够揭示旅游叙事的多样性及其魅力。民俗学的谱系学说在旅游民俗学的话语中，也是具有骨架般的价值与意义。程鹏的泰山遗产旅游研究，揭示了遗产的原生态叙事，遗产申报叙事，以及申报成功后的遗产旅游产品叙事这样三种不同的内容谱系，展现了这种旅游叙事的多样的独特的形态。这对于揭示遗产旅游的规律，对于当下蓬勃兴起的遗产旅游的生产，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遗产旅游是一种民俗经济，民俗经济的显著特征是其在历史过程中，通过民俗叙事形成的民众的深刻的认同性，即高度的知名度与美誉度的统一性及其影响力。但是在遗产旅游中，我们发现这认同性被有选择地强化，并加入新的叙事元素且景观化生产，以构建新的更加强大的认同性。遗产的资质层次成为叙事的核心内容。这种叙事形成的认同，不是改变了认同，而是传统的认同性的强化。
民俗学的青年群体在民俗旅游的探索，让我们看到了旅游民俗学发展的曙光。我们要自觉地把民俗学的有价值的话语纳入旅游民俗学的理论框架，就像人类学把“涵化”、“族群”、“仪式”纳入旅游人类学一样，我们要把“叙事”、“华彩”、“谱系”、“认同”、“景观生产”等概念纳入旅游民俗学的构建中来，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有发现新问题、构建新话语的勇气。如民俗的观赏性问题，遗产旅游的层次性问题，民俗的优越性叙事，尤其当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考察民俗旅游的经济规律，丰富经济民俗学的内涵。诸多的学术发现，丰富的不仅仅是旅游民俗学的构架，对于民俗学学科本身也会带来革命性的变化。
这是一本研究遗产旅游的专著，是旅游民俗学学科的一块奠基石。希望程鹏博士与同龄青年一起，把旅游民俗学这个学科做起来，把国内的民俗旅游事业做起来。
目录
绪 论. 1
第一节 研究缘起及概念界定. 1
第二节 国内外研究现状. 11
第三节 研究内容、方法及意义. 22
第一章 旅游民俗学视野下的遗产旅游. 29
第一节 遗产生产与遗产保护. 29
第二节 遗产旅游与遗产消费. 41
第三节 遗产阐释与民俗叙事. 49
小 结. 58
第二章 泰山旅游的发展史与叙事资源的积累. 61
第一节 泰山古代旅游活动的兴起. 62
第二节 泰山现代大众旅游的发展. 94
第三节 泰山旅游发展中形成的民俗叙事资源. 109
小 结. 113
第三章 泰山遗产化叙事解析. 116
第一节 泰山遗产化历程. 117
第二节 泰山遗产化文本分析. 124
第三节 当代申遗与民俗叙事. 132
小 结. 141
第四章 泰山遗产旅游的多维叙事. 144
第一节 文本叙事：神圣形象的建构. 144
第二节 口头与行为叙事：表达神圣. 153
第三节 景观叙事：神圣空间的生产. 168
第四节 表演叙事：神圣仪式的展演. 186
第五节 影像叙事：神圣形象的传播. 197
小 结. 206
第五章 泰山遗产旅游叙事的消费与再生产. 209
第一节 旅游前：遗产叙事的记忆. 212
第二节 旅游中：遗产叙事的消费. 220
第三节 旅游后：遗产叙事的再生产. 228
小 结. 235
第六章 泰山遗产旅游民俗叙事的弱化与异化. 238
第一节 泰山遗产旅游民俗叙事的弱化. 238
第二节 泰山遗产旅游民俗叙事的异化. 252
小 结. 262
结 语. 264
参考文献. 270
附件一：相关表格. 287
附件二：泰山民间叙事文本选录. 315
后记. 324
【作者简介】
田兆元，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应用研究中心主任。著有《神话与中国社会》《中华创世神话六讲》《神话叙事与社会发展研究》《上海匠心》等10余部，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主要研究方向：神话学与民间文学研究、中华文化传统传承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等。
主编：朱生坚
编辑：曹晓华
运维：任洁
制作：小邵
